茶存之于藝。我國的茶文化溯源甚早,而茶與書法藝術(shù)的結(jié)緣,更確切地說,茶何時進進書法家的創(chuàng)作視野,此恐難有正確答案。然迄今能見到的我國現(xiàn)存較早的一幀茶事書法(或謂茶書法,或謂茶書帖)是唐代懷素的空門手札《苦筍帖》。
懷素(七二五—七八五)俗姓錢,字躲真。潭州(今湖南長沙)人。“幼而事佛,經(jīng)禪之暇,頗好筆翰。”(懷素《自敘帖》)他刻苦學(xué)習(xí),以蕉葉、漆盤練字,禿筆成塚。但自學(xué)了幾年,卻無大的進步,所作字肉多于骨,遭時人調(diào)侃云:“憨肥和尚豈能作清勁字!”(李之儀《姑溪居士文集》)他深感自己見識太淺,需要縱覽前代書家墨寶。于是他肩挑書箱,手拄錫杖,從家鄉(xiāng)西游到京城長安,拜見了當(dāng)時的書法大師顏真卿等人;廣求遺編盡簡,及睹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真跡及二張(張芝、張旭)草書,多方面分析和學(xué)習(xí)他們的書法藝術(shù)。加之遇坼壁之路,觀夏云奇峰,賞女伎舞劍器,頓悟了個中三昧,心胸大為開闊,書藝猛進。其草書,詩圣李白在《草書歌行》中贊為“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山中兔”?!缎蜁V》評其草書:“字字飛動,圓轉(zhuǎn)之妙,宛若有神。”與草圣張旭并稱“顛張醉素”。
茶本菩提樹,佛光悟處開。自古茶與僧侶結(jié)下不解之緣。相傳晉代名僧慧遠,曾在江西廬山東林寺,以自制佳茗款待陶淵明,話茶吟詩,敘事談經(jīng),通宵達旦。及至唐玄宗開元(七一三—七四一)盛世,泰山靈巖寺高僧降魔禪師大興禪教。學(xué)禪務(wù)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轉(zhuǎn)相仿效,逐成風(fēng)俗(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此即后來所言“山僧活計茶三畝”是也。僧人打坐,講究凝神靜氣,務(wù)求不寐、不發(fā),大徹大悟,唯茶體證禪心,深飲必悟。可謂“潔性不可污,為飲滌塵煩”(韋應(yīng)物詩句),“破睡見茶功”(李白句),“苦茶久食益意思”(《華佗食經(jīng)》)。禪僧早起第一件事是飲茶,后禮佛,飯后也是先品茶再做佛事。坐禪時,每焚完一支香,就要飲茶。明人樂純在開列僧人逐日“清課”內(nèi)容時,把“煮茗”排在第二位(《雪庵清史》)。僧人借助于茶完成佛事活動中的坐禪;茶給清靜的出家生涯,增添了難得的滋味。
有趣的是,這個懷素和尚又偏偏耽于杯酒,這是空門所禁忌的。但在懷素看來,酒耶茶耶皆為友,在其生命中同樣重要,并使他在前人五彩繽紛的藝術(shù)寶庫里,找到了適宜于表現(xiàn)自我的藝術(shù)靈感,和個性的光彩,這就是書法,尤其是書法中的草書。好一個懷素,他飲酒,“醉酣興發(fā),遇寺壁里墻,衣裳器皿,靡不書之。”(陸羽《懷素外傳》)“忽然盡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竇冀《懷素上人草書歌》),“醒后卻書書不得”(許瑤《題懷素上人草書》)。
一天,他煮飲朋友送的新茶,看著流霞般的茶湯與上下翻滾的翠葉,自然清醇,香氣四溢。懷素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又輕輕地呷了一口茶。任清平淡淡的苦澀在舌間蕩漾,繼而肚腹疏香、甘甜鮮爽。“好茶,好茶!真是上等佳茗。”懷素喝著,啜著,似覺“腋下習(xí)習(xí)風(fēng)生”,仿佛那細煙茶暈輕揚佛前袈裟,寺院的兩聲茶鼓、三杵鐘聲猶在耳邊回蕩……他完全沉醉在茶韻之中。寺院環(huán)境與茶那浸透心脾、滌蕩身心的一種精神享受與審美快感,令他久久回味,揮之不往,不書不足興盡,一件感惠徇知的舒服之作——《苦筍帖》(因帖首有“苦筍”注二字,故名)誕生了:“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逕來。懷素上。”盡管沒有醉酒時揮毫的那種戲劇性場面,卻是乘興偕茶醉,拈得神來筆,情深味厚。
《苦筍帖》絹本,縱二五.一厘米,寬一二厘米,字徑約三.三厘米。草書,通篇“用筆婉麗,出規(guī)進矩,未有越于法式外疇”(明·項元卞跋語)。點畫粗細濃淡,結(jié)字大小正斜,線條柔中寓剛,神采飛動。而揮寫時的動作猶清楚可按,如“茗”字,草頭逆勢起筆,取險成勢;“名”字果敢展毫,尤表示“口”的兩個點,神完氣足,可聞金石之聲。于不經(jīng)意中體現(xiàn)了書家功力之深厚。寥寥十四字,在鉤連拗鐵、簡潔捷速和驚盡的筆畫中,給人感受到的不僅是跳動流淌的旋律,以及非凡的氣勢,還譯讀到了書家是那么地知茶、愛茗,又是多么的需要茶(難怪有人把斯帖戲稱為懷素的“乞茶帖”)。書伴茶香,悠然自得。正是:“香茶苦筍異常佳,帖中感惠留佳話。”
隨著歲月流逝,懷素真跡散失殆盡。據(jù)北宋《宣和書譜》記載,當(dāng)時宮廷中收躲的懷素手跡有一零一件。而如今所能見的只有幾件,《苦筍帖》便是其中一件?;蛟S是由于懷素的書法作品大多揮灑在“粉壁絹裳”,時間一長不復(fù)能見,《苦筍帖》也就成了書祖?zhèn)魇罆E中唯一的一幀茶書帖,堪稱書林、茶界的一大鴻寶。此帖比起懷素的其他書作,少了些“狂詭”,增添了幾分清逸與淡泊,正是“一壺得真如”。斯帖曾進宋內(nèi)府,有“宣和”、“紹興“印記。元明清以來,歷經(jīng)歐陽玄、項元汴、安歧等名家鑒躲。乾隆時曾進清宮,后又為永瑆、載瀅等遞躲。現(xiàn)躲上海博物館。
“千年《苦筍帖》,草法見躲真。食肉全無相,參禪有后人。平原論釵股,長史脫冠巾。遺跡俱寥貌,唯斯獨傳神。”清成親王永瑆的這首《題唐懷素〈苦筍帖〉》,首兩句是說,從《苦筍帖》可以探究懷素草書筆法的真諦;頷聯(lián)談懷素的身世及其書藝對后代的影響;頸聯(lián)敘懷素與顏真卿(平原)張旭(長史)之間的師承關(guān)系;最后兩句是感慨懷素真跡流傳之少及《苦筍帖》之可貴。整首詩反映了詩人對懷素書法藝術(shù)的仰慕及對《苦筍帖》遺墨的珍視。
《苦筍帖》,沿著歷史的河床流淌了一零零零多年,其墨跡始終未干,至今仍在散發(fā)著墨香與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