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自古以來被等同于讀書來理解,于是也就順理成章地認為那是讀書人所獨有的行為需要。多半因為我們一直存在這樣的誤解,那就是把閱讀物狹義地界定在承載文字的書本了。其實不然,閱讀僅僅是一種生命習慣,一種心情方式,一種胸襟的兼收并蓄。任何一個個體生命都可以通過自己的感官(主要通過眼睛)來實現(xiàn)閱讀,就像吃飯。當然閱讀從某種意義上看,也并不完全像吃飯那樣簡單,我指的是吃與飯之間的關系。它同時也是一種證明生命存在的方式——對話。人類的生命從自然母體分化出來后,也就迷失了方向,我們感到了孤單的恐懼。因而,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我們的生活需要對話,包括和自己對話、和朋友對話、和古人對話,而最最要緊的就是和自然對話,因為忘記了這一點,也就找不回自己的初始了。
我要說的是,我們要用怎樣的方式閱讀武夷山。誠然,自然山水的圣潔和崇高往往讓我們的羞愧心淹沒了感恩心,更深深地埋葬了平常心。我們用很局部的心情和朋友對話也許不會有太大的困難,站在從典籍里走下來的古代圣賢的面前也不見得是多么難堪的事,而與自己對話,也就是曾子所謂“吾日三省吾身”,魯迅“解剖自己”,雖然需要相當的勇氣,但我們到底都曾這樣做了,不管徹底與否。唯有與自然對話,我們總是望而卻步,充其量也僅停留在葉公好龍的表象上,因為沒有真正卸下人文的包袱,我們離自然多么的遙遠!那些以游者的身份常常走進自然,其實什么也說明不了。
我們確實離自然很遠了,遠得已經根本聽不懂自然的語言(天籟之音),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我們是那樣的孤單,因為我們自棄于自然,包括熱鬧而和諧的生物圈。我們聽不懂自然的語言,那么我們只有用閱讀的方式來實現(xiàn)和自然艱難的對話。
武夷山在符合人們審美習慣的所謂風景區(qū)中,或許更具一種對人類的親和力。因為武夷山的“微不足道”,多少打消了我們習慣于“高山仰止”的心理壓力,而更容易讓人找回平常心。我所說的“微不足道”指的是武夷山的體量,圈定在60平米公里范圍之內的三三秀水、六六奇峰,而標高僅在300~500米之間,既沒有洞庭之浩淼,也沒有岱宗之氣勢,自然構不成多大的心理負擔。就像一個文弱的書生遠比一個偉岸的“英雄人物”更具親和力一樣。當然我們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前者的內涵和實力。你愿意首先跨進這個很低的門檻嗎?也許她的境界本身也正好就是你的最好選擇。
我相信閱讀武夷山僅僅需要一種閑適的心情。自然的原始屬性并不需要我們的任何思考力和文化積淀,如果我們出現(xiàn)感受障礙,并不意味我們的理解力故障,而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們沒有卸下人文的重負。如果那樣,對自然的閱讀就只能停留在思想的卸重和心靈的釋放上,無法真正營造生命的境界。我們感受力的障礙源自于文化污染造成的假性審美飽和,我們往往對除人類自身以外一切活生生的動植物都失去了起碼的生命感知,對自然山水那種血脈的親緣更沒有了哪怕條件放射的靈性。因而,我說我們的閱讀僅僅需要一種閑適的心情,但也確實需要這種閑適的心情。
武夷山是一種再簡單不過的輕型讀物,對任何一個真正的閱讀者來說。武夷山的輕盈、飄逸像一陣徐徐拂面的清風。大可以讓我們暫時重新布置一下心房,至少蕩滌部分心靈的塵埃。面對這一片寵辱不驚的山水,你很容易就會獲得久陷污泥之后徹底沐浴的放松感覺,又不會由于懾于所謂“名山大川”的咄咄氣勢而給心態(tài)披上一件不算太輕的外衣。這就是我們閱讀武夷山的心情。
我不愿意用任何一種概念把武夷山包裝成一件很整體的作品。因為自然美的根本特質,就在于自然和自然舒展。所有經過事實修剪和意念修剪過的作品都只能是工匠的技術造詣,而完全背離了美的基本屬性。武夷山就那么自然地站著、坐著、臥著、走著,以她自己的風格。當你開始閱讀武夷山,你實在沒有必要做任何準備,因為你沒有必要做一個山水的朝圣者。事實上,她是不需要你來朝圣的。自然的圣潔魅力還體現(xiàn)在,她不同于人文背景下的家長,也有別于任何人造的神,她愿意和自己全部的產兒平等在宇宙的同一個屋檐下。
不管你什么時候開始閱讀,從哪里開始閱讀,你都將是武夷山最好的閱讀者。重要的是你是真正的閱讀者。因為你閱讀得那樣輕松、那樣不拘形式,因而,會是那樣專注、那樣心無旁騖。這種閱讀習慣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在從沒有離開過我的小山村之前,我見過的那片唯一的天空。我是她為數不多的每天的閱讀者,從而實現(xiàn)了還算豐厚的原始自然積淀。以至于后來在與日俱增的人文重壓下,還能緣著自然的聲音,找回自己曾經出發(fā)的那道永遠不設防的門。
在我讀了二十年的書本之后,開始很隨便地翻閱武夷山的扉頁,從此揭開了閱讀這一片山水的生涯,迄今也已近二十個年頭了,我到底養(yǎng)成了這種閱讀的習慣和欣悅。這種閱讀不需要任何知識和思維,因而不需要理解力,需要的僅僅是閑適的心境。這是一種再簡單不過了的生命方式,唯其簡單生命的真諦才漸漸浮現(xiàn)在這一片山水之間,一如我們的身生命從自然分娩出來一樣。我安逸于這樣的生命方式——一個不經意的自然的閱讀者。而沒有讓自己成為嚴肅的人文衛(wèi)道士。按理說,像我這樣一個曾經是狠命的“讀書人”,很容易落下那樣不幸的結局。
不難想象自古至今走進過武夷山的人是難以數計的。我不敢保證他們中的全部或者大多數都會是真正的山水閱讀者,其中不乏僅僅作為喧囂的垃圾而被自然所吞沒。但我相信你會是不需理解的武夷山閱讀者,當然誰都沒有機會成為最后一個閱讀者。